台灣行腳

1897年湖桶庄被「屠村」?──湖桶庄「屠村」之研究


一、問題由來:
台灣登山界近年來流傳湖桶古道上的湖桶遺址,在1897年發生「屠村」事件,配上在該遺址也立有後人所設之「義民碑」、「墓碑」、「義民廟」等,更增添此事懸疑、恐怖之色彩。湖桶古道在這些故事的渲染下,大有成為「幽靈古道」之勢;湖桶遺址則變成具有鬼怪色彩「N人塚」,有些登山者還自稱在此遇到神秘的異相云云…。但1897年的湖桶是否發生「大屠村」?實值得研究。


二、地理概況:
湖桶位於坪林,北臨柑腳坑,西北有虎寮潭,西接東坑,東接雙溪之灣潭,南近尖山湖。坪林的湖桶事實上有兩處,一處為東坑山 (775m) 下虎寮潭的稜線 (從乾元宮循湖桶古道,經『湖桶遺址』,途中所接的第一條稜線左下即往虎寮潭);於近613峰下,也稱之為「湖桶」。另目前登山界所稱之「湖桶遺址」,在1907年的臺灣堡圖標為「大湖桶」,它夾在東坑山 (775m)、建牌崙 (940m)、梳粧頂山 (931m)、梳粧樓山 (888m) 間,是在這一呈凹字形的山稜下之較為平緩之小台地,於地形上,的確像個桶子或畚箕。由於閩南人習慣將山中凹陷平緩之台地或盆地稱之為「湖」;因此了解閩南人取地名之習慣者,一聽「湖桶」,大概便能了解這個什麼樣的地理形態。


三、1907年臺灣堡圖下「大湖桶」的交通概況:
大湖桶有二條山徑經過,分別是由厚德崗坑經東坑至柑腳坑,這條山徑,從東坑到柑腳坑6號「高海」之住宅,即為目前岳界所稱的「湖桶古道」;另一條則是稍右些,沿第一條稜線下尖山湖,所以大湖桶還算個丁字路口。不過因為只是夾在兩條小溪間(另一條流過湖桶遺址之中)的山中小凹地,地勢不夠寬廣,在腹地狹小並潮溼陰暗下,實不具發展成大型聚落之條件;但若謂散落兩三戶之農戶,則屬可能。此種受地理條件的限制致成散戶之型態,在大嶺 (擎天崗) 循水線下士林的坪頂的途中,也有類似之情形。


四、「屠殺」傳說:
「湖桶古道」下「湖桶」遺址的丁字路口,立有署名「東山老人小嬰兒」在2003年所立的「湖桶義民碑」,略謂:「1895年10月7日,歲次丁酉9月22日…住民約300餘人、食客更多,前降日軍義首曹田探知抗日義首林李成、子林松、小僕董謙英等人潛伏此地,遂帶日軍襲村屠殺…無一倖免,連殺三日…屍首埋十三溝…。」。在胡桶遺址內,由汐止黃聰明所建之墓碑,則載發生時間在1897年10月7日;另在網上查得黃聰明所撰「關於坪林湖桶古道二三事」一文,寫得更詳細,全文如下:「
關於坪林胡桶古道二三事
文/黃聰明 http://tinyurl.com/yefoxut
坪林鄉湖桶古道是昔日基隆──宜蘭的交通要道,其行程為二天,湖桶村為中心點,即成為中繼站,村內有客棧、飲食店、什貨店,成為坪林鄉的繁華中心。古跡有石筍、梳粧台、銃櫃坪、古石洞門對聯尸,紫紅色字體,其筆跡之雄偉至今猶存。附近有一地名「鼎底塢」,當時義軍攻打台北府城,四處張貼告示:「義軍被指為土匪」,大軍壹萬捌仟幾,戰贏佔領台北府城,戰輸屈守「鼎底塢」,六月大暑日,夜間偷襲,兵分八路,近處進政,遠處火把齊明,以為疑軍,日軍雖有準備,亦心寒膽顫,以為全民抗日,草木皆兵,本要逃走,然因我軍有不肖之徒,趁亂打劫,放火燒民宅,被日本主帥指為烏合之眾,勿有軍紀如黃蜂出陣,見火自散也,以此下令安定軍心而決死戰,致使我軍無功而返,自此以後,日軍即注意「鼎底塢」之地名,昔時文山堡,日本警察在虎尾寮潭,遭遇義軍突擊,有陳錫勇、葉加苓、向跳梁極端抵抗,十八日率領部下攻擊大溪墘派出所,殺死日警川善太郎、錫川臨太郎、黑田雲草、重傷逃走,十九夜再度政擊耳空派出所,因日警有準備,又軍器先進,義軍銃器古老,戰鬥數小時無功而退,自此之後,日本軍隊大舉反攻,進攻虎尾寮潭,有陳性義首投靠日軍充當嚮導,又有宜蘭義首林火旺誓死抗日加入,尖山湖義首鄭文流、陳錫寶、葉加伶合同奮戰發覺日軍包圍嚴重,即化整為零,成為游擊隊與日軍對抗,明治二十三年十一月五日再度攻擊坪林尾支署,大湖尾臨時出張所,因日警銃器先進,義軍銃器古老,戰鬥數小時,無功而返,此後日軍搜索隊處受到義軍俞襲攻擊,防不勝防而不敢搜索,因此台北縣知事協議決心一次掃滅,以守備軍隊二個中隊巡查七一名,合同進攻尖山湖附近,有義首徐祿、鄭文流、姑婆寮有義首林三傳、林火旺等之義軍,以上等地為日軍第一中隊進攻之目標,第二中隊進攻坪林尾地方為主力,而至四堵倒吊仔樟桔坑支隊置於牛寮,防止義軍逃走之路線,定於十月九日行動,至十五日結束。捕獲卅九名,卅名無證據放還,九名被斬殺,途中殺死十一名抵抗者,從來文山民眾皆幫助義為內應抗日到底,要恢復舊政府,自此戰役後,民眾協議要戰勝日本不能而暫放棄,歸順日本政府。
明治卅二年十一月六日,以前有義首曹性投靠日軍嚮導,探知義盲林李成、幕僚董護英之潛伏地報告,大原小尉及巡查帶領部隊進攻大湖桶庄,先至董護英住宅收押董護英而極到問知林李成、林阿呆及小僕鄭潛伏在厚德崗庄,小字巖窟到此亦無所獲,強打逼問庄民,探知鄭文流潛伏在十八町山頂小屋,追殺至此,見空屋無人,在茅草搜索用亂槍掃射,林李成及子林松被擊中而亡,至八日結束共三天,以上日文記事簡單之報告,未有詳盡陳述敬請見諒。
圍殺大湖桶庄三日夜,民間前輩之陳述適逢有廟會,食客比住戶人數還多,不放過一人,死首共埋十三溝,其他地區可想而知也,敬請諸位先進前輩,如有前述相關資料,多多提供指教,不勝感激,有大眾參與,義民爺隨時庇祐大眾。(作者為東山農場創辦人)」
這篇文章應該是我看過有關湖桶「屠村」事件最完整、最具系統性的記載 (雖該文的主架構在翻譯日文時,多有錯譯或文字不通之處,但意思還是能懂);其餘登山者所發表有關「屠村」之記載,大概不脫這個範圍。而相關故事的源流應該也是來自立於湖桶那塊紀念碑及墓碑以及「義民廟」的記載。依我個人判斷「東山老人小嬰兒」應該就是「汐止黃聰明」。
順便提起的是,上面黃聰明文,我是原文引用,未加任何刪除及校正。


五、「東山老人小嬰兒」、黃聰明所撰「湖桶」事件一文由來之判斷:
黃聰明「二三事」一文,第一段和第二段有抗日歷史之記載,應是來自於日據時代昭和16年 (1941年) 由台灣總督府所出版的《台灣總督府警察沿革誌》(著作者為鷲巢敦哉,本書出版時為限閱書,出版數量極少,鷲巢在其自序稱本套書只印300套,供官署參考,因此每套書均有編號…套句現代政治術語,叫做『內參消息』,故該書之可靠性極高),當中第二篇上卷,當中 (二) 冊366頁以下對大湖桶相關事件之前因後果有如下之記載,茲翻譯之:「
明治三十三年 (1900年) 二月十五日發生匪徒襲擊新道 (按當時日本人正修築石碇到坪林之道路,這條路即今『106乙』縣道之前身) 雙溪口 (指今天石碇之隆盛村) 台北縣土木科辦事處道路工人的臨時住屋,並掠奪金品數件後再放火逃走事件。至五月,坪林尾支署管內警察在交流其他工作中屢屢與匪徒遭遇並交戰,特別是虎尾寮潭 (指現今之虎寮潭) 地方匪徒出沒頻繁,附近莊民均有恐懼之念。為此,坪林尾支署長上報縣廳,於是得警察之支援,自五月十三日起,向應為匪徒巢窟之虎尾寮潭方面進行搜索。但除捕得二、三名土匪之外無大收獲。
此外,至同年七月深坑支署管內匪徒甚為跋扈,於十八日上午二時,一夥十名匪徒襲擊大溪墘 (即今日之石碇鄉永定村) 派出所,殺害巡查漥田善太郎、湯川臨太郎,黑田雲章則受重傷。巡查補陳天生、穆有財則暗中逃出。陳赴耳空龜派出所,穆赴石碇派出所,向深坑支署長報告遭難事件。於是巡查、巡查補數十名來援,但匪徒已遠去不知所往。翌十九日夜,匪徒約三十名襲深坑支署長管內耳空龜派出所。所方展開防禦戰達兩個小時後擊退之,始得無事。 (警察沿革誌第二篇上卷第二冊P.366)
後深坑專員支署長要求台北縣專員公署第二科及其他方面派出所警察來援,總數達四十名,向坪林尾管內虎尾寮潭方面進行大搜索。歸順匪首陳秋菊、陳嗜匏二人率部下壯丁加入搜索隊,大盡其力。但恰值宜蘭之匪魁反叛,需要對坪林尾地方進行搜索與警戒,搜索隊乃向該方面前進,對葉加岺之搜索不得不暫時中止 (註:原著在P.369謂明治32年即1899年11月21日坪林尾支署員已殺了葉加岺,何以明治33年7月還在搜索葉加岺?此為原著矛盾之處)。
宜蘭之林火旺背誓入山後 (指林火旺一度投降日人又復叛),估計暫據於尖山湖,並與鄭文流、陳錫賓會合,但在會合徬徨之際,發覺官方搜索加強,而同陷於被包圍之不利境地,於是乃分散出沒於各方,故宜蘭及台北縣管內文山地方匪情漸趨活躍。
明治三十三年 (1900年) 九月十五日,匪徒結成五、六十人一夥,大舉襲擊坪林尾支署管內之大湖尾臨時派出所。派在該所工作之巡查、巡查補五人雖執槍開火抵抗些時,但因匪徒勢眾不能敵,遂各自分散退卻到坪林尾支署會合。
十月,深坑支署管內亦派警察官十七名,警備隊十八名於管內進行聯合掃蕩,惟僅燒毀匪徒棲息之空屋,幾無所得。
台北縣知事與軍方協商決定對彼等大出擊。十月七日決定派守備隊兩個中隊,巡查七十一名向坪林尾進發。估計徐祿、鄭文流潛伏於尖山湖附近,林三傳之一夥潛伏於姑姿 (原文雖記載為『姿』,但應為『婆』之誤植,該地為今之大林村) 寮附近。於是,確定臺北對自坪林尾方面,宜蘭警備隊之一個中隊將主力佈置於四堵、倒吊仔 (今之碧湖)、樟桔坑附近,邰牛寮附近則置支隊以圖防止匪徒逃跑,如此向附近匪窟討伐之計畫乃決定之。十月九日開始行動至十月十五日結束。其間捕獲匪徒三十九名,其中三十名以證據不足釋放,九名因抵抗的緣故而遭斬殺。此外誅戮達十一名。但被視為匪徒之人還是逃走。(前揭書P.367,P.368)
明治三十二年 (1899年) 十一月六日,曾為官衙效過大力之歸順土匪曹田探知匪首林李成之幕僚董謙英之潛伏地點,自率壯丁包圍該處將之逮捕,並送交頂雙溪 (即今雙溪鄉之雙溪、共和、新基等村) 辦務署。巡查審問之,得知林李成居處。於是申請得守備隊的援助,翌七日上午三時柑腳城 (即今雙溪鄉長源村、外柑村) 派出所長警部志津基太郎率巡查七名、壯丁八名與木原少尉及其部下二十名,在董謙英引導下,搜索大湖桶庄。逮捕林李成之部下林阿呆及其小僕鄭傳。復再以二人為嚮導至厚德岡坑庄小字藤寮之岩窟搜索,但無所獲。後宿於該庄,經周密審訊。得知林李成潛伏於距該庄鄭文流住宅約18町 (日本距離之尺度,約合一千九百多米) 之山頂上所建的小屋中。翌八日上午八時,果於山頂發現一屋。經搜索,不見人影。因留有方才還在睡臥及飲食之形跡,乃進而在草叢中搜索。於距小屋約二町 (合二百一十米) 之前方有人狙擊。我方未對之還擊,繼續搜索時,又遭數發狙擊。此時發現有二名匪賊。木原少尉立即下令散開。外山警部亦與警察、壯丁一起開槍反擊,並逐漸前進。突於附近草叢中發現先前之二賊已遭擊斃。便叫曹田來驗,云其即匪賊林李成及其子林松。一行人乃將其屍體運回鄭文流之家。於現場繳獲有九連發手槍一支及林李成之印鑑等物。(前揭書P.368,P369)」。


六、關於大湖桶是否有「屠村」之判斷:
依「警察沿革誌」與黃聰明一文互相對照以觀,黃聰明一文的第三段關於「湖桶屠村」之論述是「警察沿革誌」所無。即使該論述來自於「當地傳聞」,則不妨從學術判斷之立場,來研究「屠村」是否能成立?
(一) 從史料角度而論:
一般研究台灣日據時代之歷史,資料來源均來自於日本人之文獻資料,在「警察沿革誌」一書之內,著作人鷲巢敦哉並不隱瞞日本軍憲警,對台人「臨機處置」(即所謂當場格殺勿論),甚至人數均如數寫出,這點大概與日本人以殺人為勇武之武士習性有關。早期常有日本人「討伐」所謂蕃民,然後軍警與被砍下之原住民人頭合影照片大肆散佈,即為此證。因此如果湖桶有「屠村」,警察沿革誌應會記載,而不是只載「搜索大湖桶庄」而已。
另該書已記載在大湖桶庄逮捕了林李成的部下林阿呆,及小僕鄭傳。如此看來,顯然不存在黃聰明一文所指「圍殺大湖桶庄三日夜…不放過一人,屍首共埋十三溝」。
(二) 屠殺300餘人需用何種武器?依警察沿革誌一文所述,明治32年 (1899年) 11月7日,日本人共出動警察7名、日本憲兵20名 (從其配置來看,坪林當時應屬警憲混合防備之『二等區』)、壯丁8名,總共35名;以日本軍憲當時所用武器而論,當時應該是配置村田式步槍 (此即為日據初期照片中軍警常持之步槍),此種槍使用黑色火藥,口徑為8mm,因此威力不大。當時日本軍隊配置機關槍並不普遍;機關槍是在1893年才自法國引進Hotchkiss空冷式機槍,初期還只是配置給要塞砲兵的裝備之一,且數量極少。因此以區區35名持單發式又威力不大之村田步槍的日本軍警及壯丁,實無可能在3日之內屠殺300餘人──除非每個村民、「食客」,個個都站立不動,讓日本人點名式的「打靶」,否則被害人哪會不逃?特別是大湖桶遺址腹地狹小實無可能容納的下300餘人在當地進行廟會活動。假設有「屠殺」的話,更不可能需要3天的時間;尤其是「警察沿革誌」記載1899年11月7日在大湖桶庄的搜查,根本不到一天的時間即抓到林李成的部下,然後馬上移師厚德岡坑庄之小字藤寮搜索,完全無屠殺3日之敘述。按理,此次行動主要目標是逮捕林李成,既然林李成不在大湖桶,日本憲警並從審訊中偵知林李成可能的去向,尤不可能浪費時間在大湖桶進行3日的屠殺。
(三) 查農曆9月22日,並非任何的神佛的壽誕或昇天日,因此在民俗上,當日應不會有甚麼廟會活動 (假設當地有廟的話)。所以應不至於存在所謂參與廟會的「食客」受村民的牽累被屠殺之事。
(四) 大湖桶應不會存在任何廟宇──前面已介紹過大湖桶的地形,是如畚箕狀,地勢上是開口朝北並下降之,廟宇在風水上是不會這樣蓋的,廟宇一定得坐北朝南且北 (玄武) 高於南 (朱雀),絕不會採不吉的方位即坐南朝北而面向山壁,甚至南高於北。特別是大湖桶左稜 (東坑山775公尺) 低於右稜 (梳粧樓山888公尺),形同青龍低於白虎,廟哪會這樣蓋?因此先不論大湖桶的狹小腹地,是否可容下市集型的聚落,至少在風水上應不會如此蓋廟才對。準此,就不會有所謂參與廟會的食客連帶遭殃被屠殺之事。至於目前現場有一座後人所蓋的「義民廟」(看來似為黃聰明所為),惟那是屬於「陰廟」,於風水方位上,不能與神佛型的廟宇並論。
(五) 至於紀念碑與正史記載的年月日均有明顯的錯誤,更增添「屠殺說」的不可靠性。
七、結論:
綜合以上分析,湖桶遺址應未曾發生過「屠村」事件。但該地的確有廢耕及人口遷移之遺跡,這些現象可能與它的交通不便及地處陰暗、潮濕、日照不足致生產條件差有關,這種現象在大嶺 (擎天崗) 水線下士林坪頂沿途,亦有類似的現象,並不足為奇。由於日據初期坪林尾的確有多數的抗日武力或土匪型的股匪存在,當中因日本軍警的「討伐」,不乏有因戰鬥而產生的死亡或臨機處置事件,例如大湖桶附近的尖山湖、厚德岡坑、大舌湖、坪林尾等均有發生似此而被日本軍警所殺之事件,是否因年代一久,當地人以訛傳訛,「竹篙兜菜刀」,故事混同的結果,再因大湖桶的人去樓空,以致穿鑿附會成屠村的故事,實不無疑義。大湖桶在個人的歷史研究上,雖無屠村,但該地的確是個非常好而美麗的地方,值得讓人徜徉其間。願美麗的山川大地生生世世、代代相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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