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房裡靜靜的在針線的穿梭追隨間縫補著睡墊的套子。我的睡墊套子早已破敗不堪了,卻是趁著上山打包前胡亂摸著什物的放空狀態間,開始決定幫它整修門面。這個物品會與你相遇,也是有著微妙緣份的。當你擁有它後,其實也並不那麼清楚,彼此究竟會相伴多久。也許不小心遺落,擁有只是短暫;或是在不以為意間,竟是陪伴彼此數十寒暑了。(藪鳥在起霧的氤氳中,忽然發出了奸臣笑聲般的頻率。)
最近才跟同事們宣告,我的Chaco運動涼鞋和同時買的一件運動長褲已經穿五年了;IBM筆記型電腦已經用六年了,希望可以用到十年。一種惜物的心情,讓我和我擁有的一切,更親密的相處,那是一種用時間換來的默契。
有一回我和同事們大家一起將待縫補的褲子、衣物,托A帶去給她的朋友縫補。後來,對方特地打電話來,一件一件的和我們確認縫補的方式、位置。輪到我時,她忍不住對我說,她沒有看過洞破那麼多的,妳確定要補嗎?買一件新的會不會比較快?現在兩百塊就可以買一件新褲子了……..。而那件褲子我現在仍在穿。這種與物品之間的默契,不是任何新東西可以輕易取代的。那包括情感、舒適感、默契、溝通……,台灣社會一直在毀棄舊的東西,蓋新的東西,終究有一天,會遍尋不著依憑。
100817這天下午,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和V五點多才出發,抵達雪山登山口已經是晚上八點了。我很睏倦,車程中卻睡不著。下了車,僅餘的精神尚夠用到走上七卡山莊。地面濕濕的,卻在慢慢的變乾中,我們推測下午應下了場大雨。在黑暗中行走,感官更形專注,視線被限制了。之前對路的印象僅管模糊,卻會偷偷的住進了血液裡。像今晚,彷彿路的起伏更具體的成形,溪水聲也變得銳利的插入耳際。飛鼠鳴叫,多了起來的湧冒。(好似白日過多的膨脹和綴飾都被剝去。)
行走間,V想起似的告訴我匆忙間他遺漏了帶防風外套上山。我開始思索最重要的需要帶上山的東西是什麼?對此次上山的目的而言,最重要的是收集氣象資料的儀器。我一再檢查,應都帶齊了。相較之下,忘記帶防風外套減損了它的嚴重性,而且我多帶了一件斗篷和一支雨傘。這類的“比較”,會讓人較易釋懷和快樂。
一小時後,我們抵達七卡山莊。正門和側門都被鎖上了,我們只得從廁所的走道進入。選擇了大門左側的另半邊山屋,裡頭暫時沒有任何人。刷了牙、上了廁所,我沉沉睡去。
100818(三)
凌晨兩點起床,吃早餐時在餐廳遇見從新竹北埔前來的小朋友,很驚訝的以為他們也正要出發,詢問之下,才知道是適才來到。還遇見一位睡不著,覺得這個夜晚比去西藏還累的人。V也幾乎沒睡,他說有水滴聲,而許多人在山裡陸續抵達、離開。例如,在我們剛睡下不久,和我們一起在停車場遇見的一對夫婦也隨後抵達了。
而我真的很驚訝及佩服那幾個走夜路的孩子,佩服他們的父母願意帶他們上山,而他們也願意。當我們吃過早餐進入鋪位輕聲拿取昨晚已整理好的小背包時,他們則已平躺在我們鄰近的臥鋪,接續我們剩餘的睡眠。
四十五分鐘後,我們來到3.5K,獵戶座睡臥整個夜空。山羌在遙遠的山凹處吠叫,山路卻還睡著,偶爾會聽見植物因為腳步的碰撞而唏囌說著夢話。若不是真的睡了幾個小時,這段山路,跟昨夜的那段山路,感覺是連續而沒有間斷的。
四點多時,哭坡仍一片漆黑。路旁的白花香青因為我們白炙的LED燈光而驚醒,泛著一種蒼白的無力。星星好近,燈火仍睡在山與溪攜手的懷抱裡。天狼星,獨自孤芳自賞著祂的明亮。人在黑暗中顯得渺小,才需要點亮那麼多盞燈來壯大自己嗎?
近五點收完第一筆氣象資料,朝霞是一種酒醉的顏色,讓我想起某回看到梨山的雲海,當同行的人都舉著相機猛按快門,我卻沒有欲望舉起相機時,福山的阿賓哥轉頭對我說:「看過更美的,覺得不夠美?」讓我趕緊舉起相機來拍。其實不是因為看過更美的,愧稔只是因為自己似乎已經失去輕易感動的能力。
天漸漸亮了,輪到遠方的路燈輪番閉上了眼,高山白珠樹、一枝黃花夾道。太陽在近五點半探頭招呼,火冠戴菊用輕快的愉悅回應,高山芒頻頻點頭,因為秋天的腳步已然在高山上急起直追。是誰搶到天亮後第一句獨白?露水壓得箭竹們都彎低了腰。
山嵐和霧究竟要怎麼劃分呢?但,又何須劃分?早田氏香葉草、梅花草、假繡線、玉山薔薇、玉山沙蔘、高山沙蔘、玉山飛蓬、巒大當藥各擅勝場;台灣蔾蘆喝醉駝紅著臉,那一身酒釀的沉紅,沿路迆徙,有的已然結果了。玉山莢迷、巒大花楸則已準備好一串串葡萄般的沉重,準備要為乍臨的秋上色,粉條兒菜也結果了,是一種很淡很淡的鮮橙。星鴉沙啞嗓音隨風自冷杉的枝稍飄盪,酒紅朱雀成雙成對,黃山雀在巒大花楸的果實上跳舞,天亮以後有重獲光明的感受,我們開始一路拍照,在六點半抵達7K的三六九山莊,附近整面整面的草坡都被蔾蘆和高山芒抹上了一片紅。
這時的我,已餓了。收完資料後,我和V坐在山屋旁的石板上,各自進行著補充能量的短暫休息。那是一種深沉的累,不過也帶著滿足。
拿掉了一些可以暫時擱置在山屋的裝備,七點時我們又踏上了往圈谷的步徑,這段來回是我這一整天內最期待的,因為不知道將會遇見什麼風景或生命。天氣陰,雲層有越來越厚的詭計,但算是很舒服的天氣,因為不熱。無心菜、露珠草在黑森林裡沿途唱著歌,橐吾頂著黃綠花苞,茶藨子的果實仍在,許多冷杉果鱗掉落地面,仿若沒有中獎而被丟棄的兌獎存根。
記憶是如此不可信賴──我沿路搜尋著上回遇見匐枝銀蓮花的所在,卻一再撲空。鷦鷯、啄木、灰鷽、飛鼠輪番嚷叫,黑森林的年歲是冷杉身上一塊塊的斑駁。
九點抵達圈谷,雪山頂籠罩了一層霧白,在往翠池的岔路口有幾個人影,完成工作時,天上同時飄下了細雨,像雪一樣的溫柔。
有默契的記憶,是山的記憶,是物品與人的記憶,是記憶與心的對話。「掌狀花耳」我複誦著一種菇的名字。整路的玉山杜鵑上頭有很多蟲癭,可能正值大發生。僅管這次的心情自己覺得已經不算太過急躁,但是卻仍舊容易不耐煩和焦急,是個不浪漫且太過實際的講求效率者,我有時也討厭起這樣的自己,但不容易改變。我羨慕V的悠然自得。我在假裝的寬容和閒適裡撐持,但其實超過我自己預設的臨界點(例如抵達某些定點的時間),就會爆炸,本質上是個脾氣很糟的山行旅伴。儘管我一再的希望自己變成可以享受山行點滴的登山者,卻仍舊存有自我的制約。
十點多完成了最後一處氣象資料的蒐集,意外的發現了成片漫地的高山烏頭。V還遇見鷦鷯雛鳥和鳥媽媽並肩漫步,以及一隻躲在像漢堡一樣大叢的苔癬底下被V挖出來的蛞蝓。V有我永遠追不上的好奇心和觀察力。
而我暫時學會有所取捨,一路,我不太拍蕈類了。那是V的工作,我拍花、拍蛾、拍鳥,或不拍。我們照往例從水源地的路徑切回山莊,這一路跟黑森林裡的風景不太一樣,能夠讓我們享受不重複及更多發現的樂趣。不過,我的脾氣卻快發作了,因為拍照耗費的時間超過預期,而且V的聲音在山裡我總是聽不清,他每講一句話,我都得重複問他好幾次才能聽懂,後來我的不耐煩就爆炸了。這種很微妙的不快,在心裡蘊釀的過程,我覺得很有趣。而我還在學習克服,與之合諧相處。
近十二點煮午餐之際,下起了暴雨。本來極不耐煩,後來也就算了,坐在廚房門口,看著千斤重的雨擊打在屋頂上。飛濺成白色的霧牆。後頭,還有幾個孩子尚未抵達三六九,讓人有點擔心。很久沒有爬山遇到下雨了,尤其是這種光來回一趟廁所就全身濕透的雨。我們直等到一點多雨勢稍歇才出發,這中間我吃完一碗泡麵、喝掉一包咖啡、啃掉一顆蘋果、寫了一些筆記。
有一對夫妻在雨剛下的時候抵達了山莊,隨後是一個穿著破爛雨衣,被雨追趕著的挑夫,他很擔心我們此時才要下山,感覺是個好心腸的山友。但奇怪的是,我們出發後遇見的另一個挑夫,卻未穿雨衣,且全身乾爽。雷聲在遠方咆嘯,隨後我們又遇見了那幾個小朋友,竟也是一身乾爽,仍舊努力的在最前頭一位父親的帶領下,向著三六九山莊前進。
我們替孩子們開心,又顯得納悶。直到雨再次滂沱而下,才明瞭了雨是從上頭下下來的。於是隨著我們下山的路程,雨也一直兜頭灑下,雨勢令人馬不停蹄,無暇耽擱。對性急,尤其今天特別慌急的我而言,是一種恰好。但雨絲漸次滲入了衣服、褲子、雨鞋……,無言,只餘下在雨中疾行的身影。雨水匯集成洪流,在我們預經的路徑上奔竄,驚人的迅猛。
中間有一段步道崩壞的路徑過於陡斜,在乾爽時已經極不好走,這一年來連續走了幾趟,從不見有改進,或許,修路的人很少從走路的人的角度想吧?就像前陣子腳踏車比賽的補給點,也讓我感覺設計的人,不瞭解騎單車的人的心情,才會設置那麼爛的點。而在雨中,黃濁的水不斷的沖刷著步道,誰會在意?就算晴天時,因為這樣的步道並不讓腳舒服,反而更多人走到步道之外,造成植被的破壞及更多土壤的流失。我並不是絕對認同步道的設立,但對於這樣一條那麼多人使用的步道,如何讓它更健康,是否是我們需付出關心的?
三點返抵七卡山莊,孩子們的另一組隊友因為有個孩子高山症,而父母留下陪她,正躺在鋪位上,焦急的擔心著上山的孩子是否淋到了雨。很高興可以告訴他們孩子並未淋到雨。不過,山本多變,有時的僥倖、有時的幸運,山不知怎般待看?
四點登山口,雨勢漸歇,終究停了,我們也走完了一個下午的雨中漫步。七點,返抵梅峰。
行程紀錄:
100817(二)
2003雪山登山口
2015自登山口出發
2107 2k七卡山莊
2130就寢。
100818(三)
0205起床
0301出發
0344獵戶座
0345 3.5k→0358
0417 4k 哭坡底→0423
0438哭坡頂。
0457收完資料→0506
0525日出
0527 東峰登山口5k→0529
0630 7k三六九山莊
0632出發收資料→0647
0706出發往圈谷。
0727 7.8k黑森林入口
0906圈谷
0916離開,飄起了小雨。在路上找樹蔭休息→0930
0951黑森林營地
1010黑森林氣象站
1018完成氣象資料收集。
1124水源地0k 粉條兒菜
1127 三六九山莊
1145午餐,下起暴雨
1323離開三六九山莊。
1354 5k
1416 4k
1431 3.5k
1504 2k
1522自七卡山莊出發→1556登山口
1906 梅峰